花园里的石头

一辆庞大的黄色兰博基尼Urus停在大门口,掀起一片尘土。一位身着短大衣、打扮精致的年轻女士从驾驶座上走下。她瞟了一眼车牌,上面印着美国风格的“YAMA”字样。她迅速跑上楼梯,一声“砰”地关上了门。楼内,走廊的墙边站满了人,有的坐着,有的躺着,人潮涌动。还有新来的人不断从大楼的各个角落被带进来。女主人大步流星地走进办公室,命令他们一个个进来。助理领着第一位客人进来,向他介绍道:
“钱德拉马哈维尔,43 岁。善良有礼。不慎从悬崖坠入河中身亡。想在第一次约会时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未婚,无子女。”
“死了?”助手说完后,那人震惊不已,“好吧,姑娘,看来这事儿你说了算。我们还是报警吧。我刚把身份证落在家里了。”
这位女士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他犯了什么罪?”
“他从九岁开始就在杂货店偷东西,总共偷了1355元。被抓过两次,每次都靠做工来抵债。”
“偷东西是不对的。”女主人悲伤地说,“你后悔了吗?”
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准备回答,助手就大声插嘴道:
“他一次也没后悔过!”
“把他变成石头!”女主人下令道,“下一个。”
钱德拉·马哈维尔仿佛在水底深处听到了“下一个”这个词。就在这一刹那,他的身体被一种富有弹性的布料紧紧包裹,仿佛被压缩成了一个苹果般的大小。他竟一点疼痛也感觉不到。只是被紧紧地束缚,难以呼吸,是的。但却毫无痛感。奇怪的是,没有骨头断裂的声音,也没有器官撕裂的声响。钱德拉变得异常微小,竟然比一个九岁男孩的掌心还要小。紧接着,四周陷入了无尽的沉默、寂静和黑暗。
“好吧,好吧!”受难者开始说道,“没错,我是从商店的货架上拿了一些东西。但那时我饥肠辘辘,没有其他吃的。我不是为了贩卖,而是为了果腹。我吃东西是因为我饿啊。让我做工来偿还吧,好吗?”
无人应答。天色渐明,男人隐约看见前方有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你到底带我去了哪儿啊?喂!我都承认了,还说我愿意做工来偿还。咱们做个交易吧!你为什么把我装进这袋子里?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依旧无人回应。钱德拉试图用手从内部推开麻袋,但无果。他发现自己竟没有手肘,没有头可以支撑,也没有腿。他就像一块石头,静静地躺在那里,感知着自己的存在。
后来,钱德拉意识到,既然自己没有嘴、嘴唇、舌头、声带和肺,那么理论上是不应该发出声音的。但此时的他,已化为一块石头,心中却不禁想道:这简直荒谬至极!于是他忍不住大声呼喊:
“喂!有人能听到我说话吗?”
然而,依旧无人回应。此刻,化身为石头的钱德拉开始仔细观察四周的环境: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花园中生机勃勃,鲜花盛开,绚烂多彩。前方,一棵大树挺拔矗立,枝繁叶茂,形成了一片清凉的绿荫。远处似乎有个池塘,微风拂过,似乎还能隐约听到水花溅起的声音。周围的小山连绵起伏,天空辽阔无垠。云朵在天空中漂浮、奔跑、飞翔,它们的心思又有谁能懂呢?而在这片天地之间,尽是绿草如茵、灌木丛生,还有那轻轻拂过的微风。
“我到底是什么呢?难道只是一块石头吗?”他心中疑惑重重,但依旧大声呼喊,期待有人回应:“这里还有人活着吗?”
然而,回应他的依然是寂静无声。但石头并未因此气馁,他喋喋不休地诉说着,从铁路的速度到慕斯中加入橘子皮的美味,再到今晨所见女人的美丽。尽管他曾见过许多美丽女子,但鲜少有人愿意给他追求的机会,皆因他家境贫寒。然而,又能如何呢?若美丽女子随意与人约会,那生活又将变成何种模样?
随着星光渐渐洒满天际,石头终于得出了结论:
“算了,至少我今天不会饿了,也不用再去街角咖啡店偷面包了。这我得感谢这世界。晚安,所有能听见我说话的人!我相信你们曾经也都是人,只是忘了吧。现在你们习惯了沉默,习惯了不搭理我,但我会继续跟你们说话的,你们就瞧好吧!做个好梦。不知道你们这些树会梦到些什么。”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更准确地说,他对外界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开始昏昏欲睡。第一夜,他连一个梦都没做。他甚至觉得不可思议:仿佛刚“闭上眼睛”,天就亮了,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
“早上好,我亲爱的沉默者们!”他瞪大了眼睛,伸了个懒腰。嗯,他似乎真的做出了类似于人类“伸展”的动作,但外表上并不明显: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是的,现在我得尽量避免使用“闭上眼睛”、“打哈欠”这些词汇了。
到了第二天,石头就已经完全适应了。他适应了自己的微小身躯,适应了这均匀结实的身体。没有柔软的眼睛,没有粗糙的脚——一切都坚硬而有力。这种感觉,简直就像个运动员,全身的肌肉都锻炼得坚如磐石。没有痛苦,只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可是,这样的石头究竟能活多久呢?人们心里都有数:有人三十岁就可能被火车撞死,也有人能活到九十岁高龄。但无论如何,人的寿命都超不过两百年。可当你成了一块石头,你就会意识到这有多不可思议。石头究竟能活多久?它既非猛兽,也非游鱼,甚至连树都算不上。一棵棕榈树或许能活三十年,一棵红杉树能有一千年的寿命,每个物种的寿命都大致有个定数。而石头呢,它可能在那里躺上几百万年,纹丝不动。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新的生物物种不断从旧物种中诞生,又逐渐消亡,而那块石头依旧静静地躺在树前,见证着树的曾曾孙,甚至千百代的曾孙的诞生与离去——一切都在变,唯有它依旧。若它躺在海边,潮起潮落间,它会被海水或多或少地侵蚀。那它若是躺在草地上,又能躺多久呢?同样,人会选择行善或作恶。偷窃是恶行,而喂饱饥饿的人则是善举。可石头又能做什么呢?这真是个让人费解的问题。
“树啊,树!”石头急切地呼唤,“你是怎么行善的呢?若是有旅人在你的树荫下避雨,我们能说你是在做好事吗,树?毕竟,你始终如一地‘无所作为’,似乎什么都没改变,什么都没做。若是你被砍伐倒下,不幸砸中并夺去了一个人的生命——那也不是你的错,对吧?你既无意行善,也无心作恶,是不是?树啊,你为何沉默不语呢?”
半分钟过去,石头再次开口:
“这么说,你也不记得自己上辈子曾是个人了?”
然而,依旧无人回应。
第一周就这样悄然流逝。石头在黎明的曙光中苏醒,向花园里的每一个生灵道早安。他坚信,他们每个人都曾是人类,所以他从未放弃希望,期盼着有朝一日,会有人突然忆起、看见并回应他。
两周过去,石头不禁思考:倘若有人回应他,但他却无法听到呢?毕竟,石头自己懂得如何说话,以人类的方式。然而,仅仅发出声音是不够的——倘若只有他一个人的意识能够捕捉到那些话语呢?对于其他人而言,石头不过是静静地躺在那里,沉默无言。若是如此——倘若小草和灌木回应了他,但他的耳朵无法捕捉它们的回答,只因他不解它们的语言,那它们的语言又与“人类”有何异?不论在这寂静的花园世界中,它们意味着何种奥秘。
这是石头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悲伤。的确:突然之间,每个人都在说自己的语言,而没有人能听到彼此的声音?就像鲸鱼发出的超声波,只有仪器才能捕捉到,人耳却听不到。因此,石头向整个社区广播,但根本没有人意识到花园里有这么一个话匣子。
在石头前世翻阅的那寥寥几本书中,有一本是描述“劫数”的。所谓的“劫数”,是一段以人类的时间尺度来看漫长到无法想象的时间。在那期间,众神玩弄“劫数”就像摆弄橙子一样轻松。在一个“劫数”中,数百万代人将相继诞生,大陆的形状也将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而湿婆神甚至只来得及眨一眨眼。这样的劫数,数不胜数。一想到这些,即便是寒冷的空气也似乎变得不那么刺骨了。哪怕是一块坚硬的石头,若用绸布持续擦拭几千几万年,恐怕也会被磨去一半。从这个角度来看,石头就像是沧海之一粟,渺小而又微不足道。
但受苦的石头决心不轻易放弃。他向自己许下承诺,至少在未来的一百年里,每天清晨都会向花园里的每一位居民道一声早安。即便无人回应,那又如何?他还可以再坚持广播一百年,但也就到此为止了。他真心希望这一切努力不会白费。他和那些没有灵魂的石头终究是不同的。至于那棵树,它生长着,枝叶愈发繁茂,茁壮而充满生机。枝头发芽,树叶舒展,这一幕幕生机盎然的景象让石头联想起了女人,他突然惊觉,自己并不渴望人类肉体上的情爱。在这花园里,他就像一位身着橙色袈裟的僧侣,潜心修炼禅宗,融入博大的爱之中。这便是合一、喜乐与良善的真谛。
石头的乐观精神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夏天悄然离去,取而代之的是缠绵的秋雨,紧接着便是寒冷彻骨的冬天,漫天飞雪,铺天盖地。有时,大雪将石头的身躯完全覆盖,这时,他感到一种与世隔绝的双重孤独:一方面,他的灵魂被禁锢在一个坚硬的躯壳里;另一方面,这个躯壳也像是被帆布紧紧包裹,置身于冰冷的地窖之中。真是令人心酸。然而,石头依然会在第一缕阳光的照耀下苏醒,依然会热情地迎接花园的到来。在夏日的时光里,他细致地观察着每一片草叶、每一棵灌木、每一朵花、每一片苔藓,以及地上的每一个小丘。
在某个冬夜,石头心中涌起无尽的忧伤,他竟开始讲述起自己第一次偷吃店里面包的经历。那时,店主和顾客都未曾察觉,他就在拐角处吃了起来,他以前从未尝过如此美味,往后也恐难再遇。次日,店主责备他,严令道若不买东西便不要再踏入店内。石头这才意识到,那人其实什么也没看见。这或许是石头第一次如此详尽地向花园里的每一位朋友分享关于人类的故事。讲完后,他的心情豁然开朗,甚至哼唱起小时候雷雨夜难以入眠时,妈妈常为他哼唱的那首歌谣。然而,花园依旧沉默,没有任何回应。
第一个春天悄然降临。积雪逐渐消融,化作涓涓溪流,流向深邃的山谷。首批鲜花在春风的轻抚下绽放,连天上的云朵都显得与众不同——它们似乎变得友好而热情。石头哼着轻快的曲调,分享着他生活中的趣闻轶事。此刻的他,已不再沉浸于过去的阴霾,而是努力让身边的每一个生灵感受到欢乐——无论他们是否能听见。
然而,春天过后,夏天又如约而至,随后便是秋意渐浓。每当新一轮的寒冬来临,湿冷的雪花纷飞,阴郁的阳光洒落,石头的心头又开始涌起淡淡的忧伤。有时,他甚至感到灰心丧气,愈发相信自己的声音无人能够聆听。
十年过去了,石头也渐渐适应了这样的现实。他不再执着于寻求他人的回应,而是沉浸于讲述那些有趣的故事。他的原则渐渐变为:为了营造周围的美好氛围,做那些必要的事情,而真正重要的事情,或许并不重要。秋天来临时,他依旧会有些许悲伤;而春天到来时,他又会变得兴高采烈,为这片土地上每一朵绽放的灌木花朵献上赞美。
渐渐地,他适应了新的生活节奏。一天仿佛只是散步的时长,一周就像是在闲暇的夜晚看一部轻松的电影。慢慢地,他觉得一年就像是一个工作周,一月是周一,九月是周五,除夕则是周日。二十年过去了,他终于意识到,对石头而言,一千年是漫长的,却并非无尽的旅程。乘船环游世界,一千年就这样过去了,其实一点也不长。他甚至下定决心,无论世间经历多少劫数,他都要坚持大声说话,直到生命的尽头,为了众生的利益。
一天早上,石头突然发现:
“哦,朋友们!今天,我和你们在一起已经整整33年了,早上好!”
他看着太阳,太阳像个九十岁的老人一样回答他:
“哦,你喋喋不休的样子真烦人……”
石头呆愣住了:难道太阳一直在听他说话?莫非他在阻止太阳穿越天空?它绕着地球转了 33 圈,而这段时间石头一直在它的照耀下喋喋不休?
“对不起,太阳!”石头慌乱地道歉。
“这跟太阳有什么关系?”一个同样嘶哑如老人的声音响起,“是我。”
“你是谁?”石头好奇地问。
“怎么说呢……嗯,我是……树,对,树。”它似乎有点结巴。
“树?”石头惊讶地叫道,“你会说话?”
“我?这里谁都会说话,只是没人想说,大家都睡着了,你别这么激动。”树淡定地回答。
石头在心里挠了挠头,困惑不已。
“这是怎么回事?每个人都会说话?那这些灌木丛也能说话?”
“灌木丛?没错,我告诉你,这里的所有生灵都会说话。”树肯定地说。
“那为什么大家都这么沉默?”石头很气愤,“我都说了33年的话了,你们就不能动动舌头吗?”
树耐心地劝道:“石头,你听我说。你以为你是第一个谈论人类的吗?其实根本就没有人类这回事。那些都是编出来的,就像复活的橡子或不死的种子一样。我们都没见过人类,听到了吗?从来没有。我在这里生长了两百年,从未见过人类的踪影。所以,别再讲那些童话故事了,安静点吧。”
“什么意思?”石头一头雾水,“你不相信你的前世是人类吗?”
但他仍然无法忘记,这棵树一直都听到了他的声音,而且默不作声了 33 年。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它们。”大树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些许无奈,“我为什么要相信它们的存在呢?”
“是吗?那你见过破坏树枝的病菌吗?你见过让树冠长出青苔的孢子吗?”石头反问,“你没见过,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不存在啊。”
大树又叹了口气,“唉,我也是半信半疑。也许你还不知道,我们这里海拔四千米。在所有生物中,我只见过蠕虫,如果一片树叶或一根老树枝落在它们身上,它们就会开始蠕动。这些生物和你幻想中的人类完全不一样。它们不会说话,不会建房子,更不会选择什么蕾丝面料——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所以,别再编那些童话故事了,让我们都好好休息吧。生活已经够艰难了,不需要再用那些令人陶醉的虚构来蒙蔽双眼。”
树陷入了沉默,石头则紧皱着眉头,同样一言不发。在这几分钟的寂静中,他仿佛已经达到了忍耐的极限。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了,向身边的邻居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灌木丛,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嘿,快回答我:你到底能不能听到我说话?我可不想再花三十三年等你来开口,然后是第三年、第十年,这样下去没完没了!你到底能不能听到我说话?”
“我听到了。”那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吱吱作响,就像老鼠在叫唤,而不太像是一个回答。
“漂亮!”石头在心里暗自得意,仿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我已经说了三分之一个世纪了,他们却一直在玩沉默游戏!现在终于有人回应了,太好了,非常感谢你们,我的朋友们!非常感谢你们——尽管这种感谢显得有些无情和非人道。”
石头默默地转身,仿佛与世隔绝,陷入了长久的沉寂。这种沉默仿佛永无止境,嗯,几乎是永远。确实,他的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整整四年,他都没有大声说过一句话。他本想继续保持这种沉默,但心中突然冒出一个问题,让他忍不住打破了这漫长的寂静。
“树!树!”他的声音在这熟悉的寂静中响起,犹如一声惊雷,让整个大自然都似乎为之沸腾。“听着,树,我知道你听得见。你还记得那次你说我们都在海拔四千米的地方吗?我有个问题:如果你一辈子都在这里生长,却从未见过一个活人能告诉你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石头胜利了,他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打破了这个恶性循环。经过他的提问,很明显,这棵树确实与某种生物交流过。没错,就像生活在山洞里的人也能知道阳光是什么一样,这棵树不可能自己下山又爬上来!所以,要么它的前世是一个知晓大海和高山的人,要么它的今生遇到了一个告诉它这些的人。想到这里,石头欣喜若狂。
这棵树起初哆嗦了一下,不是因为石头的问题有多难,而是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现在它紧皱起了眉头,似乎在努力思考。过了一会儿,它终于开口回答:
“嗯……你这个问题差点把我问住了。我在想,的确,我怎么会知道呢?然后我意识到:是岩石告诉我的。”
石头等待着大树继续讲述,但大树却沉默了下来。
“好吧,那我们就先不谈岩石这事儿了。然后呢?后面还有什么?”石头追问道。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大树缓缓地说,“它们告诉我,地底下还有年代更久的岩石,它们是相邻的岩石,一直延伸到地下水和海洋,滋养着海岸边的树木。”
石头听得目瞪口呆。
“等等,你是说你能和其他树交流?这怎么可能?你们是怎么交流的?”
“嗯……当然不是所有树都能交流。我可以和附近的树木用根系传递信息。我们的根系深入土壤,有时会把缺失的矿物质传递给生病或被风吹伤的树。至于那些离我们很远的树,我们可以通过土壤发送信号,但信号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到达。我就是这么古老。七十年前,我收到了海边一棵树的回信。我后来又给他寄了一封新的信,但到现在还没有回音。我还在等……”
“嗯……就是说,如果这丛灌木被暴雨压趴下了,你就能通过根部把营养传给它?”
“不是铁,是锰、各种盐和硝酸盐。灌木丛也会回馈我一些东西。去年秋天,我生病时,它给了我年轻的细胞,让我保持挺立。”
“真有意思,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其实很简单。地下长着很多真菌,我们利用它们的通道来传递微量元素。作为回报,真菌会附着在我们的根部生长。”
“太棒了!这就像互联网,但更酷!简直是生物版的互联网!太酷了!!!”
一些石头以前从未见过的花园居民咯咯地笑起来,紧接着其他人也跟着呼喊、叫嚣、鸣叫、咧嘴笑,还发出嘶嘶声。
“孩子长大了!”一个不知名的声音充满了感慨和哲理。
石头对这种关注感到十分欣喜。他逐字逐句地与花园里的每一位居民交谈,并努力记住他们的名字。他发现,他们总是默默地通过真菌互相帮助、互相滋养,传递着有用的元素和积极的情感。这些分子链让植物们精神焕发,在高山恶劣的条件下团结一心。
在交谈中,我们得知这块石头原本就被视为一个话痨。能从它这块躺在那里、什么都不分享、只会说话的矿物身上得到什么呢?然而,植物们却对此感到十分惊讶:它们以前从未在“死寂的大自然”中听到过如此鲜活的话语。其他石头——岩石和悬崖——总是那么沉默。树木和灌木也只是把它们当作背景,实际上,它们对待这块石头的发言也是如此。在宇宙中能发出振动的东西并不多。
虽然我们必须承认,植物之间长时间都不会用语言交谈。因此,它们对石头语言的感知,就像人类初次接触外来乐器一样:只是听到声音和音调,却并不明白其中蕴含的深意。直到石头说话的三十年快要结束时,才有些植物隐约记得它们曾经认识一些文字。然而,关于人的说法,在它们心中仍被视为无形的幻想。
石头开始热切地向他的新朋友们保证,他前世是个人类。他甚至还有个名字——等等,让他想想。他到底叫什么名字来着?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确实有名字和姓氏!他的腿能在地上行走,还有手,可以用来拿起、握住和搬运东西。他还能和其他人交流——就像他现在和植物们交流一样。
树和灌木毫不掩饰对石头的描述流露出满满的惊叹。能在地面上移动,那得多神奇啊!但它们怎么能摆脱树根呢?稍微一动,树根就会断掉。那手臂呢?有谁见过一棵树能把树枝弯下来,哪怕是抓住一块石头?但最令它们感到惊奇的还是人们能够幻想和做梦的故事。树居然能想象出人,这简直就像是一场梦。也许,这就是植物对自己前世是人类的最初记忆吧?
起初,这种想法听起来真是离经叛道,但又好像是唯一可能的世界观。一个人如果真的存在,也很难想象自己断掉手臂,然后从中长出一个全新、娇小的人类吧?从石头的描述来看,人类的繁殖方式还真是奇特得让人咋舌。他们的生活方式也同样古怪,竟然跟土壤毫无瓜葛。那他们又是怎么获取水分和食物的呢?石头耐心地解答了大家一个又一个问题。渐渐地,花园里的植物们,一棵接一棵地开始接受这个观点:人类并非只是幻想中的存在,他们完全有可能在现实中活生生地出现。树木和灌木丛,也许曾经也是人呢。
这个理论简直离奇到让人难以置信,一下子就占据了植物们的脑海。至少在石头的启迪下,它们开始幻想自己前世可能是什么样的人。不过,因为缺乏直观的例子,它们只能想象出长着植物形态的人类。在它们祖先的手指上,春天的蓓蕾绽放,果实成熟后从他们的脸庞和胸脯上脱落,就像苹果树上落下的苹果。他们乘坐自动花盆四处旅行,靠空气中的花粉来吸引女人。这种幻想真是太有趣了!
两年过去了,灌木丛拉吉(不知从何时起,它们开始为自己和对方取名字)最终还是枯萎死去了。可惜,没有人去关注它。只有石头关心着如何送它这位死去的兄弟最后一程。
“你说它死了?”树插话道。
“嗯,没错,因为灌木丛已经不见了。”
“灌木丛没了?”
树完全听不懂石头在说什么。他追问了好久,想要知道死亡到底是怎么回事,和那块枯萎的木头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石头气得火冒三丈。这时,其他植物都围了上来,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生气?”
一开始,石头并不想跟花园里那些麻木不仁的居民交流。但他们热情又细心地解答了他的所有疑惑,最后他决定给他们一个说话的机会。当他发现花园里的居民居然不认为一棵灌木或树木的枯萎是死亡时,他简直惊呆了。对他们来说,枯萎的树冠就像老化的皮肤或被剪掉的指甲,没什么大不了的。新的灌木丛会在老灌木丛的位置上生长出来,但那也只是植物们理解的单一实体——花园整体的一部分而已。在他们眼里,只有花园的整体才是最重要的!花园里的所有部分都不过是细胞,它们可以发芽,也可以死亡,但花园这个有机体的整体是永恒不变的。
所以,茂密花园里的居民们惊讶地发现,那死去的灌木丛原来是一个独立而特别的个体。大树觉得,人们不能因为一片树叶从树枝上掉下来,就把它当成一个独立的个体。同样,人们也不会因为掉了一颗牙齿就伤心欲绝,认为它是个有灵魂的生命体。石头听了这话,一时语塞。这是他第一次面对这么简单的论点,但这个论点却在他眼前把他一直以来的世界观给打碎了。然而,石头并没有打算就此放弃,他决心要一探究竟。
他开始这样开导自己:没错,一根掉落的头发或是一片剪断的指甲,当然不能被视为一个独立的灵魂。但是,一个人,就是一个完整的灵魂单位。如果按照树的逻辑,那岂不是只有整个家族或宗族的消亡才算作死亡?可现实并非如此啊!毕竟,石头曾亲眼见证过朋友因意外离世,那可不是像落叶那么简单的事。想到这里,石头想出了一个既简单又巧妙的反驳:树把灌木丛视作另一个人,这不就说明了它意识到了灌木丛的独立性吗?
这块石头开始了一场布道,向花园里的居民宣扬人类的独特性和个性。起初,树木和灌木都以一种怀疑的态度听着,仿佛石头在宣传一种荒谬的新教义。但渐渐地,植物们开始觉得石头的话挺有道理的。于是,它们第一次开始从灵魂的角度,而不是单纯从人的肉体角度,对人产生了兴趣。
花园里的居民越来越沉迷于这个奇妙但仍然神秘的人的世界。与他们交流变得越来越有趣,也越发令人向往。但问题是,从来没有人真正达到过这样的高度。
为了让花园相信人类的存在,石头开始讲述它所能记住的每一个关于人类英勇、勇敢和牺牲的例子。讲完了正面的例子,它又开始讲述卑鄙和懦弱、背叛和背信弃义的故事。但即便如此,石头还是没能向树木和灌木传达出人类的真正特征,至少是最基本的那种。
起初,石头倍感失落,开始隔天讲述一个人的故事,后来一周才讲一次,甚至一个月才讲两次。一千年后,石头疲惫不堪,长叹一声。而当他看到植物们纷纷为他打气,唱歌鼓劲,告诉他不要灰心,坚信他们一定能看到人类,而且是一群群的人,五六个人紧紧依偎在一起,用树枝相互支撑,石头不禁感到十分惊讶。
石头并没有嘲笑这种关于人群的想法。他感到无比欣慰的是,他们都齐心协力地支持他,为他加油鼓劲;甚至在泥土里,他都感受到了一股只有在一棵树爱上另一棵树时才会出现的硝酸盐的涌动。
从那时起,这块石头就开始在非人类社会中宣扬人性的光辉。结果,花园真的在我们眼前绽放出了新的生机。大家每天早上都相互问候,交流彼此的心得,庆祝生日,唱歌跳舞,甚至向某个不知名的神祇祈祷。这片花园已经变得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假如树木、灌木丛和石头都是有生命的,那么称它们为修道士团体更为恰当。石头成了他们的住持,让弟兄们的精神得以延续,他的爱简直要迸发出来。不知怎的,他甚至觉得自己不需要这些人,因为他们已经过得很好了,生活在难以置信的和谐之中。但他拒绝了这种想法,从那时起,他开始练习净化自己的心灵,摒弃一切消极的想法。
渐渐地,花园社区开始形成了自己的历史记忆。居民们相互提醒,努力铭记那些发生在他们身上的重要时刻。甚至,他们开始着手编写自己的编年史。有人提议,以石头化身成石头的那一刻作为起点。于是,他们定下了石头时代的第1353年。正当大家翘首以盼,期待他们的导师在花园的下一个周年纪念日出现时,那天附近突然传来了愤怒的吼声,植物们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地下煤灰烧焦的味道。
半小时后,下方某处突然传来树枝嘎吱作响的碎裂声,众人立刻噤若寒蝉,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显然有人在说话,但却连个人影都没见到。整个花园的居民都警觉起来,第一次觉得这些声音可能是人类发出的。终于,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厚实的衣物,戴着面巾,背着背包,爬上了山坡。他们身后跟着一个大约九岁的小男孩,和石头记忆中的小孩长得一模一样。
人们在花园里漫步,四处张望,轻声细语。他们的嘴里呼出水蒸气。石头能深切感受到,树木和植物的每一根血管都紧绷着,它们密切地注视着、触摸着、嗅闻着这些外星人。
突然,男孩把石头攥在手里,猛地一挥,扔向了花园隔壁的池塘。只听“扑通”一声,石头瞬间沉入坚硬的泥底。
“嘿!有人能听到我说话吗?”
可是,回应他的只有寂静。一分钟后,随着水中的杂质慢慢沉淀,石头清晰地“看见”了周围的一切。有稀疏的藻类、沉睡的贝壳,还有源源不断为池塘注入冰冷泉水的地下泉眼。石头努力抬起头,希望能看到树梢、灌木丛,或者哪怕是天空中的一朵云。然而,头顶却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又是轮回吗?”他心中暗自揣测,但嘴上仍不死心地大声喊道:“这里还有人活着吗?”
这时,一条鲤鱼游过。它稍作停顿,但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甩了甩尾巴,继续向前游去,嘴里还嘀咕着一些听不清的话语。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人回应他。

Перевод на китайский выполнила в 2024 году студентка русского факультета Второго Пекинского института иностранных языков Ми Ко, за что тебе огромное теплейшее спасибо!
Русская версия рассказа «Камень в сад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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